孙贵友一家曾是生活在黄河上的“水上人家”,我与他们相识15年,也跟拍了15年。本以为经过多年奋斗,老孙一家会像其它众多家庭那样,有一个光明前景、生活慢慢变得更好。然而曾被褒奖为“黄河英雄”的他,如今却面临着水上渔船被征收、岸上简易安置房被拆迁的境地,只能四处流浪,从以船为家变成了无处安家。
摄影/马宏杰 编辑/谷水
出品/腾讯新闻 x 腾讯图片
2003年7月的一天,因为单位要做一个“漂流在水上的人家”的选题,我在河南济源小浪底水库的南岸村雇了两个本地渔民,给了60块钱,让他们划着小船带我去寻找。从上午到下午,我们在水库里漂流了近6个小时,才在水库北岸的一个峡谷水道里,发现了“水上人家”——十几艘渔船聚靠在一起形成的一个水上村落。
当时,孙贵友一家正和其他几家船民在船上打牌,我们的小船靠了上去。我说明来意,老孙的儿子孙根喜伸手把我拉上了他们家的船。
就这样,我和他们一家认识了,一来往就是15年。这15年当中我一有空就去看望他们,拍摄他们的生活,记录下这些“水上吉普赛人”的点点滴滴。
2003年:哪里有鱼哪里就是家
孙家祖籍江苏盐城,从孙贵友祖父的时代,他们就沿着运河游走在江浙一带的河流之中,靠打鱼为生。到了民国时期,一家人迁徙到了河南信阳息县,至今已是第五代。
孙贵友从小在渔船上长大,爷爷和父亲那一代的时候,也曾到淮河流域捕鱼,那时候一天可以捕许多鱼,用孙贵友的话说是:“一筐一筐地往外卖”。后来淮河的污染日趋严重,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他们不得不拉着船到处漂泊。
这一家人先后到过内蒙古、宁夏、湖北、山西、陕西等地。1995年,老孙带着一家老小迁徙到了黄河流域,小浪底水库建成后,他们又从下游移居到上游的水库里。
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船上,没有土地和户口。新中国成立后,孙贵友的户口登记为“河南省息县城关镇船民304号”,住址是现实中根本找不到的地方,他们依然没有土地,也没有宅院。
2003年,时年51岁的孙贵友家有两艘船,结婚的大儿子孙根喜一艘,没有结婚的小儿子老虎和两个女儿跟着老夫妻俩生活在另一艘船上。
孙贵友的小女儿,带着哥哥孙根喜的女儿小雨在小浪底水库的岸上玩耍,船家的孩子自小身上都会有一个带子,这是防止孩子落水后找不到。年龄再大一些,他们就慢慢学会了游泳。
因为人口多,在老孙家睡觉很成问题。晚上,两个女儿和老伴睡进船舱里,老孙、老虎和我便只能睡在甲板上。泊在水面上睡觉,身体随着船体和波浪轻摇,没有蚊子的叮扰,夏日里倒是凉爽自在,但是冬天的滋味就很难体会了。
零晨4时,水面上的水鸟刚开始啾啾叫,老孙便忙着催促睡梦中的孩子准备出船收网,小女儿和老伴留在家做饭。
小儿子老虎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就上了小船,和哥哥孙根喜一起收捕虾的笼网,老孙和大女儿一条船收捕鱼的粘网。
两个儿子一共打了20多斤河虾,被鱼贩子按2元钱一斤的价格给收购了,这些河虾到了市场上价钱能翻4倍,达到七、八元一斤。当地鱼虾的价格都是由鱼贩子来定,渔民又不敢不卖给他们,孙贵友一家9口今天的收入便只有这40多元钱。
刚卖完鱼,渔政船就开到了老孙的船前,他们是来收取渔政管理费的。上次因为没有及时缴费,渔政已经把他的一条小船拖走了:“这次要是再不交费的话,小船就可能被给卖掉了。”今天老孙刚收入的40块钱根本不够缴费,经过反复拉锯和诉苦,老孙答应会尽快补缴所欠下的管理费。
小小的住家船,有的住三四个人,有的住六七个人,一家三代有时就挤在一条船上,起居生活都很不方便,老孙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能搬到岸上居住,有一片自己的土地,盖上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才是真正的家,也圆了我们家几代人的梦想。”
当我问老孙是否还想念老家江苏盐城时,他用力摇了摇头。在水上漂泊生活了50多年,对家乡的观念是越来越淡了。在他的眼里,哪里有鱼,哪里就是家。
又过了几天,老孙的老伴要过生日,已经出嫁3年的两个女儿带着女婿来看他们。这是一家人中午的饭菜,两个女儿来看孙贵友才有的待遇,船家吃菜是比较困难的,因为买菜要跑很远。
女婿们在郑州花园口一带开水上餐厅,收入要比捕鱼来得快,也多一些。老孙也动心了:“实在不行,我也到那里去做水上餐厅生意。”
到了9月份,老孙的儿子根喜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已经不能在小浪底水库的北岸济源境内打鱼了。打不到更多的鱼,没钱交渔政管理费,被扣的一条船至今也没有还给他们,老孙只好“跑”到南岸孟津县,躲避北岸渔政的追查。在南岸,老孙将他的一条大铁船以8000多元的价格卖掉,凑够了路费,一家人准备转场到花园口女儿女婿那里去。
2003年10月17日一大早,老孙便和两个儿子拔锚起航,他们将船开到水库的北岸,找到一家在水库施工的公司,花了800元钱雇佣了一台吊车,将大小船只和家当吊到大卡车上,拉到小浪底大坝下游的一座大桥上,再用吊车将船放到了黄河河道里。老孙一家人顺流而下,前往花园口去和女儿女婿们汇合。
从2004年到2006年:老孙一家辗转黄河,寻找落脚的地方
2004年,我又到花园口找到他们一家,当时孙根喜正在给一条新船刷漆。搬家的时候卖掉了一条大船,剩下一条船也住不下,打了近一年的鱼,赚了一些钱,他们便又造了一条新船。
老孙告诉我:“来到这里才知道,开水上餐厅跟想象中不一样。”当地人不许他们抢生意,在一次冲突中,大儿子根喜被当地人打伤,报警警察也不管。没办法,老孙只好撤出,把船开到花园口,继续在黄河上打鱼过日子。老孙说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我知道,他心里是没有办法。
2004年5月1日,一艘河南原阳县韩董庄乡的摆渡船发生翻船事故,27名乘客落入黄河,最终造成13人获救生还,10人死亡,4人失踪。当时老孙一家停泊在对岸,加入了营救的行列,一共救起6人。随后几天,一家人冒着大雨继续在河面上搜索失踪人员。在这期间,根喜家的小女儿发烧在家,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成了聋哑人。
孙贵友和儿子孙根喜在一起,怀里抱着的是根喜的女儿小余,他们准备离开小浪底水库水域去花园口。
翻船事故发生后,船主想把责任强加在老孙头上,说是老孙的船把他的船给撞沉了。老孙说:“如果罪名成立,这个事故也许就把我给枪毙了。”
事后,河南省政府表扬了老孙的见义勇为行为,但是有关部门对他的承诺一项也没有兑现。这些年,老孙一家先后在黄河上救起了20多个轻生者,这些人被救后都是一走了之。
每每谈起这事,老孙都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没有感恩之心?我也没找他们要钱。难道别人救了你的命,一句话感谢的话都不该说吗?”
辗转漂流了一年多,2006年4月,在朋友的帮助下,老孙一家人才在郑州市惠济区黄河大桥上游的浮桥边安定下来,两条渔船边打鱼,边开起了渔家餐厅。
2013年—2016年:开水上餐厅,买了房
老孙家的水上餐厅一连开了很多年。2010年10月,我再去他家采访时,餐厅外是熙熙攘攘的食客,小儿子老虎正在给客人称鱼。
自从开了水上餐厅后,老孙也兼顾起了大厨角色,大铁锅炖黄河鲤鱼,看着让人垂涎欲滴。
2013年1月,我去郑州参加老孙小儿子老虎的婚礼时,老孙非常兴奋地告诉我:“老马,我买房子了,以后我在岸上有房子了”。老孙的房子是在老家息县买的,他说:“人老了,都想回到家里。”
2014年1月,老虎婚后很快便有了一个孩子。
2015年6月,我去黄河边再找老孙一家,只剩下老孙自己的一条船停在浮桥那里。“小儿子老虎自己在郑州南郭头黄河边开了一家水上餐厅,和他妈在那边,我跟大儿子在这边。”
随后,我在南郭头我找到了孙老虎,十几年前的那个小伙子总是闲不住,在船上、水上有使不完的精力。再看见已经成熟沧桑许多,做事和做生意开始计较价值。
见到老孙的老伴,我问她:“你们不是买了房子,怎么不回老家住?”老太太把我招呼到一边,小声给我说:“那房子不属于我们俩了,属于老虎和他媳妇的了。要是不答应把房给他们,就不结婚,没办法,就给他们俩吧。现在我和老伴一个跟着老大,一个跟着老二,到老了还得分开。”
活得无奈,还得活着。
2017年—2018年:“从哪来的回哪去”
2017年2月份,准备过年的时候,孙贵友家买的一艘快艇,看到来黄河边的游客越来越多,他们想用水上快艇这个方法赚钱。
在黄河边,我给老孙一家拍全家福。老孙说,二女儿嫁出去了,他不让二女儿加入全家福拍摄,二女儿只好和丈夫、孩子在门里的地方看着。
根据2013年《住房城乡建设部等部门关于实施以船为家渔民上岸安居工程的指导意见》,我国计划用3年时间实现20多个省份及自治区船民上岸安居工程。
具体细则为:坚持就地就近原则,支持渔民在长期作业地附近上岸安居。以满足渔户最基本的居住需求为目标,国家补助的基本户型建筑面积为60平方米,各地方在户型设计上可根据渔民意愿做适当调整。
意见最后还表示:要将船民上岸安居工程纳入全国保障性安居工程范围,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管理,同等享受相应的土地、税收、贷款等优惠政策。
2017年5月,郑州惠济区政府以治理黄河污染为由要求老孙一家上岸,征收了父子三人的船,承诺解决住房和工作问题,并在黄河岸边搭建了简易房暂时安置。
老孙夫妇看着被征收的船,有点舍不得,但又觉得自己上岸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因为渔船被征收,老两口只好先打地铺露宿。
老孙家里人多,孩子又小,简易房空间有限,显得非常凌乱。然而一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得到安置,反而收到了地方政府拆除简易房的通知。
2018年4月24日,孙贵友向中央巡视组发信反映他们家的情况。
5月5日,中央巡视组反馈意见表示,将在6月4日前办结回复。十天之后接到惠济区古荥镇政府的通知,他们家给巡视组反映的问题转到了镇里,由镇里解决。在古荥镇政府的协调下双方做了一次沟通,孙贵友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按照国家对渔民上岸的安置要求予以正常安置即可。可是不到一周时间镇政府书面回复孙贵友,对于他的要求以不合理为由不予受理,但并未给出原因。
6月12日,老虎带着老孙老两口去医院看望病重的亲人;下午4点左右,他突然接到媳妇的电话,说是有一群身穿特警衣服的人来拆简易房,这些人根本不是特警,是镇政府违规雇佣而来的人员。
一群身穿“特警”服装的黑衣人在当地政府的带领下,动用铲车将他们在岸边的简易房给推倒了。“家”里的东西一个也没拿出来,全都被砸在了里面。老孙到家后,只能在推倒的废墟里寻找还能用的生活物品。
所有的家当都被埋在推倒的板房下面。
一家人晚上只好在倒塌的板房下过夜。
2018年7月,黄河涨水,淹到被强拆的简易房,厨房家具全泡在水中。
无家可归的老孙一家,无奈在水中吃饭。
2018年10月,老孙一家还是在露天地儿里吃住,眼看到了冬季,一家人如何过冬成难。
2019年4月20日,我再次来到老孙家,居住问题仍没有解决,一家三代人栖居在用塑料布和木板搭建的棚屋里。
在棚屋的一角,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从2017年5月渔船被征收到现在已经快两年,老孙一家仍无家可归。
摇的是橹,划的是桨,为了养家糊口水里来去,活得不易。他们是被社会忽视甚至轻视的一群人,也是与社会同呼吸共命运的共同体。
离开黄河边他们能去哪里,又怎么生存?
是山还他一山,是水还他一水!
“老家”河南,“老家”河南,“老家”能否还他们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