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下午,作品影响了几代人的台湾知名作家琼瑶,在家中去世,终年86岁。12月7日,琼瑶家属发文称,告别式的时间已定,“我们不举行公祭,会在简单的家祭后随即火化,而后阿姨将长眠于阳明山臻善园。”
为了缅怀这位知名作家,我们查阅了许多关于琼瑶的文章并阅读了她的自传《我的故事》,找到了她与桂林的诸多往事。在琼瑶波澜起伏的人生旅程中,桂林曾是一处令她刻骨铭心的停靠点:为了躲避日本军队,他们全家不得不走上了逃难之路。途中,琼瑶的两个弟弟意外失散,最终在桂林重逢……
琼瑶旧照(图片源于网络)
琼瑶父亲名叫陈致平,祖籍湖南衡阳,长大于北京。母亲名叫袁行恕,祖籍江苏武进,也长大于北京。“七七事变”发生了后,琼瑶的父母离开居住多年的北京,迁移到四川成都。
1938年4月20日凌晨,琼瑶和孪生弟弟先后降临人世。因为父母相识于“两吉女中”,就把生为长女的琼瑶取名为“喆”,弟弟取名为“珏”。但是这两个名字念起来都有点拗口,琼瑶的父亲又取了两个乳名,琼瑶是“凤凰”,弟弟是“麒麟”。
在琼瑶4岁的时候,抗日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由于经济所迫,他们一家在1942年离开局势较为安定的成都,去湖南和祖父团聚。这一团聚,把全家卷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琼瑶旧照(图片源于网络)
回湖南这段时间,是琼瑶童年生活中比较幸福的日子。在兰芝堂的院落中,她奔来跑去享受大人们的疼爱。在家乡的后山上,她捡松果、找鸟窝,玩得不亦乐乎。在南华中学的校园里,她学着放风筝和认方块字……但好景不长,漫天烽火逐渐逼向湖南。大人们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层层阴霾。
1944年夏季,日寇大举进军湘南,在衡阳会战后继续进犯广西。琼瑶的童年也被战争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全在一夜间化为灰炮。随着战火地蔓延,琼瑶一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一天夜里,琼瑶被炮火声惊醒。此时,衡阳城已被一片大火吞噬了,连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红色。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里,却被母亲仓皇地摇醒了。我睁眼一看,父亲正手忙脚乱地给麒麟小弟穿衣服,满屋子的人奔来奔去。我胡乱地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后,我听到了枪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农庄中到处都是火光。人声、枪声、追逐声、鸡鸭犬吠声乱成了一团。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这时,吓得完全呆住了。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着我们三个孩子,匆忙地说:“墟!不要出声音,我们要躲到山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但,已完全体会出周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们摸黑离开了居住的农家,父母扶着祖父,抱着小弟,拉着我们这对双胞胎。大家跌跌冲冲地走人山里。山中遍是荆棘和杂草,我们刺到了,割伤了,却没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个山谷里,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整夜中,我们看到火焰冲天,处处都冒着火舌,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慢慢地,天亮了。枪声逐渐远去。当黎明终于来临,四周变得特别地安静。然后,我们听到黄才余的声音,在呼唤着、找寻着我们。我们从蛰伏的地方跑了出来,黄才余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完好无恙,又惊又喜。接着,却又哭丧着脸告诉我们:一队日本兵连夜侵袭了农庄,他们果然没有抢劫农舍,却很干脆地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农庄烧成了平地。烧掉了阁楼,烧掉了我们全部的箱笼,也烧掉了我的小锦旗。
在琼瑶的记忆中,那一夜就是一连串苦难的开始。后来,琼瑶一家经过慎重的商量,决定从湖南逃回四川。
终于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话别,我们孩子们一个个地吻别了祖父。门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和一勾冷冷的月亮。乡下人都睡得早,这时早已人梦,四周鸡不鸣,犬不吠,寂静得令人心慌。
院子里,我们白天雇用的两个挑夫正在等待着,他们每人挑两个大箩筐,箩筐中,只有一个装着我们全家的衣服(是乡农们的衣物,我们仍然化装成乡下人),另外三个箩筐,却是为我和弟弟们准备的。这是一次长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从湖南走到四川,这漫长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龄的我们,却无论如何禁不起这种步行之苦。因此,竟采取了乡下人的办法,把孩子挑着走。
盘腿坐在萝筐里,我和麒麟被一个挑夫挑着,小弟和行李被另一个挑夫挑着。我们要“夜行晓宿”。四周早已被日军包围封锁,我们必须连夜穿过敌人的火线,如果被发现了,连挑夫带孩子,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沦陷区。我和弟弟们早被父母再三叮嘱,路上绝不可说话、咳嗽,或发出任何声音。事实上,我和弟弟们已被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所惊慑住了。早就知道日军是随时可以出现,刀枪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不用父母叮嘱,我们也不敢轻易出声了。大家“静悄悄”地“摸黑”行进,没有火把,没有灯笼,也没有乡下人用的风灯。父母、挑夫和我们孩子都穿着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们穿小路往前走。两个挑夫显然对路径很熟悉,对日军驻扎的区域也很熟悉,大约他们并非第一次送人出沦陷区。这次我们雇用他们,却不止于送出沦陷区,还要一直把我们送到广西境内,听说,到了广西,就有难民火车,可以到桂林。我们的路线,是乘湘桂黔铁路的火车,越过广西,穿过贵州,再赴四川。
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我们这一行人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前移进。许多时候,我们根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过一人高的稻禾,从田里面走过去,那分开稻禾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踩到一块碎木的破裂声,都足以使我们胆战心惊。从衡阳沦陷起,我们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运气,这穿越火线的一关,是不是也能安然渡过?我想,父母一点把握也没有。支持我们做这样“壮举”的只是父母的那份决心与勇气而已。
那种“夜遁”的日子只有几天,白昼,我们会被好心的乡农所留宿,夜里,又继续我们的行程。在箩筐里的旅行一点也不舒服,两腿盘坐久了,就酸麻无比。因而,一路上,我们孩子们总是要求“下来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进度缓慢。所喜的,是这段路程,我们始终没有遇到过日军。但,我们所经之地,已遭日军蹂躏过的村镇却不在少数。
在前往广西的路上,琼瑶遇到了自己一生难忘的人物——曾连长。她认为曾连长是这次逃难中,命运安排给一家人的最大奇迹。
琼瑶旧照(图片源于网络)
琼瑶一家穿出日军封锁线之后,她和弟弟们依然被挑夫挑着,沿湘桂铁路的路线往广西走。由于正赶上了抗战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驻守国军撤离湖南,整条马路上,有骑兵,有辎重,有步兵,有伤兵……琼瑶一家杂在军队中前进,牵牵绊绊、推推拉拉,经常进退无据、狼狈不堪。
就在这艰苦的行程里,日军的轰炸机出现了,经常是一阵隆隆机声,由远而近,然后呼啸着从大家头顶掠过。几天后,他们得到消息,日军正沿湘桂铁路追打过来,国军奉命保全实力,尽量撤向广西,而避免正面交战。于是,军队的行军速度更快。在这样的窘境下,他们与一位方面大耳、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军人相遇了。
那军官又蹙眉又怀疑,他仔仔细细地看父亲,又研究着我们,忽然说:
“你们读书人真奇怪,我没念过书,生平就佩服读书人!这样吧,让我指示你们一条路。像你们这样混在军队里乱走根本不是办法,我注意你们已经很久了,目前我们在撤退,军队情绪坏、脾气坏,你们迟早要惹麻烦!现在唯一的办法,你们找广西军队,让他们保护你们往广西走,广西军队的路线和你们相同,有军人保护,你们不至于受欺侮,也不会落后,这样,或者能走到目的地!”
“广西军队?”一直不说话的母亲插了进来,“这么多军队,我们怎么知道哪一队是广西军队?”
“我就是广西军队。”那军官推推帽子,忽然朗声地说,“你们如果愿意,我保护你们到广西!”
琼瑶的父亲诚心接受了曾连长的帮忙,成了他保护下的老百姓,跟着他的军队走,吃他的军粮,喝他水壶里的水……跟随着大部队,琼瑶一家终于抵达湖南边境,历尽艰难翻越险峻的“大风坳”之后,来到了广西。
下午,终于,我们到达了山顶。
我们站在山峰的最高处,居高临下,望着山的下面,大家都怔住了。接着,所有的军人,全都欢呼起来了!
原来,山下已是广西省境。“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话,只有见过广西“山水”的人才能了解。这大风坳一山之隔,竟是两个世界。
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布满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状怪异,嵯蛾耸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圆秃光润,一座又一座,全散布在平坦的、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真怪极了,也真美极了。但,让军人们欢呼的,并不是这“甲天下”的风景,而是水!好久看不到的水!大家渴求已久的水!原来,在那些石峰之间,一条蜿蜒的河流,正盘旋着一直流经山脚下,水声淙淙,都清晰可闻!
这一下,大家都疯了!
忘了军纪,忘了疲惫,大家狂喊着,蜂拥地往那山下冲去。曾连长第一次没有约束他的队伍,他一任士兵们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冲向河流。
不知道是怎样的,我也冲进河水中了,我和父母、麒麟、小弟,我们一家人全在河里。我们泼着水、溅着水,又叫又嚷。流亡以来,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开心。河水又清又凉又舒服,我们人人都浸得透湿透湿。
第二天,又开始行军。那晚,部队在白牙扎了营,伙夫们煮好了又烫又香的稀饭。不料,箩筐不见了,挑夫不见了,琼瑶的两个弟弟也不见了!琼瑶的父母急得快疯了。曾连长派人多方寻找,琼瑶的两个弟弟仍没有下落。
知道日军加速进逼,各路军队都纷纷提前向各自目的地开拔。曾连长率领的是辎重部队,更不能不与其他部队一起撤离。偌大的东安城,在瞬间已成空城。与两个孩子失散的一家人相拥着跳河想要自尽,但求生欲挽救了他们。最后,一家人三口忍着泪,缓缓而行。
一家三口离开那个叫东安的乡镇后,又翻过了一座荒山,终于看到了去桂林的难民火车!他们兴奋得大叫:“有火车,我们不必再走路了!有火车,我们就安全了!有火车,可以把我们带往四川!”
我们坐在那儿想弟弟、想未来、想那早就该到达而始终未曾到达的桂林城。母亲常常啜泣,我用手紧紧地环抱住母亲,父亲再用手紧紧地环抱住我们。父母和我都知道,我们再也不能分散。因而,在那几日搭难民火车的时间里,我们要下车就三个人一起下,要上车也三个人一起上,生怕车子忽然开走,又把我们给分散了。
在这趟走走停停的火车上,一家三口又遭遇了一件奇迹!
这天早晨,车子又停了。和往常一样,停下来似乎就没有再走的意思。停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坚持下车走一走,因为我又两腿发麻了。父母带着我下了车,怕那火车说走就走,我们沿着车厢,在铁轨边走来走去,活动着筋骨。就在此时,忽然有个声音在大叫着:
“陈先生!陈先生!陈先生!”
我们循声看去,在一个车厢顶上,有位军人正对着父亲又挥手又挥帽子,大呼大叫。我们跑过去,那是个负着轻伤的伤兵!看来似曾相识,那军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急促地嚷着:
“陈先生!我是曾连长的部下!你快去找我们的连长,你家的两个娃仔,被我们连长找到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琼瑶的父母一时之间竟呆若木鸡,然后,是一阵发疯般的狂喜及雀跃,两个人忘形地大跳大叫。
“真的,你亲眼看到吗?他们好吗?但是……但是……你的连长在什么地方?”
“连长在桂林!他今天才去的桂林!你们去桂林找他!孩子们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好好的!我亲眼看到的!”那军人和我们一样兴奋,“快去桂林!快去!”
桂林!啊!桂林!父母相对注视了一秒钟,看了看那毫无动静的难民火车。同时间,他们做了一个决定,举起手来,他们对那军人感激涕零地嚷着:
“谢谢!谢谢!谢谢!”
然后,父母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我们放开脚步,就沿着铁路,向桂林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家三口抛下了停顿许久的难民火车,跑了好几小时,从早上跑到中午,终于到了桂林城!一进城门,他们发现满桂林都是各路驻军,街边上、民房中,全是军人,老百姓几乎找不到。琼瑶的父亲顾不得避嫌疑,看到任何军官就问:“请问您知道二十七团辎重连连长曾彪驻扎在什么地方吗?”
鸟瞰下之广西省会桂林全景(《东方画刊》 1939年 第1卷 第10期 23页)
就在一家人焦灼得满街乱闯的时候,曾连长向他们迎面大踏步冲来。原来,那两个挑夫走到队伍前面去了,发现自己落了单,就不安好心,商量着开了小差了,把两个孩子遗弃在一条小路上。事有凑巧,曾连长撤离时就选了这条小路,听到有孩子哭,找了过去,两个孩子正趴在一口荒井上哭呢!
我们和弟弟,前后整整分散了七天。在一个大战乱里,分散七天而又重聚,像个传奇,像个神话,像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后来和曾连长谈起来,我们才知道,曾连长是当天才到桂林的,如果我们早到桂林一天,碰不到曾连长,晚来一天,弟弟们已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是谁安排我和父母遇到那热心的老县长,在那小镇莫名其妙地逗留了三天?为什么是三天而不是四天?是谁安排我哭醒父母,从河中爬起来继续求生?是谁安排我们搭上那班难民火车,刚好遇到连长的部下?人生的事,差之毫厘,就谬以千里!从此,我虽是无神论者,却相信“命运”二字!我和弟弟们的故事,我只能说,“命运”太神奇!
因为战火的蔓延,桂林城中早已重兵驻扎,而日军环伺左右,桂林城早晚要成为一个战场,绝不可停留的地方。
桂林解放桥前身——“中正桥”旧貌(资料图片)
曾连长奉命“死守桂林”,要与桂林共存亡了。曾连长一面部署他的队伍,一面安排琼瑶全家的去路。尽管恋恋不舍,他们终于还是离开了曾连长,离开了桂林。
我们是搭难民火车离开桂林城的。曾连长在找到弟弟们的同时,也找到了被挑夫们抛弃的行李,所以,我们的行李,又都回到我们的身边了。连长预先派他的部下,在难民火车的车厢中,给我们占据了一块不算很小的位置,于是,一天清晨,我们全上了火车,倚着车窗,含泪望着站在月台上的曾连长。
车子终于蠕动了,曾连长仍然站在那儿,一身军装,威武挺拔。他不住对我们挥手,我们也不住对他挥手,车子越开越快,越开越远,曾连长的影子就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别矣,曾连长!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曾连长。在我们以后的流亡生活中,不断打听桂林的消息,知道桂林终于失守。但是,我们都很有信心,曾连长一定等着和我们“举杯话当年”,只是,茫茫人海,一别之后,就渺无音讯了。
和曾连长分手时,曾连长曾坚持送了琼瑶一家人一点钱。靠这有限的一点资金,他们流亡到了贵州。
桂林老照片(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弹尽粮绝”山穷水尽之时,琼瑶的父亲经朋友介绍被广西大学聘用。一家人跟着广西大学,继续往贵州撤退。最终在离开湖南一年多以后,抵达重庆。而那已是家家鞭炮、户户欢声,大街小巷一片旗海,全民庆贺抗战胜利的时候了。